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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接到一个纸条,写着“找毛泽东”,他四外奔波,寻找,寻找……

  人生的旅途,不是笔直的一条道。往往走着,走着,不是眼前突然出个叉路口,就是迎来狂风暴雨。1927年,对徐向前说来,是极不平凡的。
  “四·一二”,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反革命政变;接着原武汉国民政府独立第十四师师长夏斗寅公开叛变,联合四川军阀杨森准备偷袭武汉;许克祥、何键在长沙又发动了反革命的“马日事变”。从上海到长沙,大批共产党员遭到逮捕、屠杀。武汉的汪精卫政府暗中与国民党右派勾结。国共分裂的局面已不可扭转。
  黑暗代替了光明,革命的共产党员,成了被绞杀的囚徒。
  武汉三镇,处在风声鹤唳之中。许多共产党员、革命分子,得到党的指示纷纷从武汉撤走。一些动摇分子,消沉观望着,有的逃走了。
  “武汉的形势也日趋紧张。”徐向前在《历史的回顾》中写着:“以汪精卫为首脑的武汉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,正在积极‘限共’,为下一步反共制造舆论。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,助长了右派势力,使我党在敌人进攻面前束手无策,步步退让,解除了武装。”“六、七月间,汪精卫与蒋介石的勾结愈来愈露骨、愈紧密。为保存革命力量,应付突然事变,党组织决定派一部分党员去张发奎的二方面军工作。在此之前,组织上已将我调出武汉军校,等待分配。等了近一个月,党组织才通知我和一个姓杨的(我俩不认识,谁也不知谁的身份)去张发奎的指挥部工作,我任上尉参谋。临行前,党的地下‘交通’给了我张纸条,上面写着‘找毛泽东’……”
  事情就是这么突然,这么令人不解。毛泽东,这个响亮的名字,在广州,在武汉政界和军界中,几乎没人不知,没人不晓。徐向前可从来没见过他,不认识。还在广东黄埔军校时,开始,他虽是普通一兵,却很快就知道了两位共产党人,一个是萧楚女,正在黄埔军校任政治教官;一个是毛泽东,国民党宣传部长,《政治周报》主编。徐向前和同学们开头对萧楚女印象深,因为他是政治教官,又有一个特别令年青人好奇的名字。后来,通过读书看报,谈论革命,徐向前对毛泽东的印象越来越深。1926年春天,徐向前听人说,农民运动讲习所有来自山西的学生。他想会会老乡,便跑到那里去找,老乡没找到,却听说大名鼎鼎的毛泽东在那里办学讲课。当然,他不会认识,不会去见他。没想到,一年以后要他去找毛泽东呢。
  徐向前揣着“交通”给的那纸条,不时拿出,正看反看只那四个字,就是没有地址,更没有电话号码。这叫徐向前作了难,到哪儿去找这个毛泽东呀?是“交通”粗心大意,还是来不及说明白毛泽东的地址,使徐向前揣摸了几个白天和夜晚。
  这时,国民革命军第二方面军司令部,正驻扎在九江。听说,二方面军总司令张发奎一向与共产党人交好,兴许到了九江,会知道毛泽东的下落。
  徐向前从武汉乘船,顺流而下,到了九江二方面军司令部。张发奎果然不反共,任命徐向前为司令部参谋。徐向前找到黄埔的几位老同学,从旁暗暗打听着毛泽东这个人。老同学当然都晓得毛泽东的大名,可是,谁也说不出毛泽东的下落。
  徐向前摸不清张发奎到底政治态度如何,又是他手下的一名小参谋人员,不敢贸然向这位司令官打听毛泽东。他每天细心读报,想从报纸上看国民党、共产党的活动,找出毛泽东的影踪。
  参谋随司令部长官转,徐向前新到职,不知是对他不信任,还是没人过问他的工作,他每天吃饱饭屋里屋外走走,不参不谋。司令部好像没有他的事。他从报纸上、从长官们谈话中,得到一些消息:
  ——汪精卫、谭延闿、孙科到了郑州,与冯玉祥谈判……
  ——蒋介石在徐州与冯玉祥会谈……
  ——冯、蒋会谈的结果:蒋介石允诺每月拨军费二百万元给冯玉祥……
  ——冯玉祥致电武汉政府,并公开攻击中国共产党……
  ——驻武汉的第35军军长何键部公开指责共产主义……
  ——7月15日,汪精卫武汉国民党中央政府正式宣布同共产党分裂……
  徐向前作为一个低层军官,他对蒋介石与冯玉祥之间的联合斗争,并不放在心上。对汪精卫公开与共产党决裂,感到吃惊。前几个月,当蒋介石公开“清党”反共时,汪精卫说得多么漂亮啊!他说:“革命的向左来,不革命的滚开去”。蒋介石发动“四·一二”事变,汪精卫曾发电骂他:“丧心病狂,自绝于党”。汪精卫这个孙中山的“忠实学生”和秘书,这个孙中山称赞的“三杰”之一,和蒋介石一类!他公开背叛了孙中山制定的“联俄、联共、扶助工农”三大政策。蒋介石和汪精卫的倒行逆施,使徐向前第一次认识到,孙中山的“忠实门徒”们,一个个竟是这样的嘴脸啊!
  山雨欲来风满楼。炎热的九江,闷得人坐卧不安。二方面军总司令部里,却和往常一样平静。7月29日一早,总司令张发奎从九江坐上轿子,上了庐山。司令部的军官们私下猜测,张老总准不是上山避暑去的,因为他的太太没去。徐向前当时只知张发奎上山去了,并不知道内情。许多年以后,才从史书中看到,就在这天,汪精卫和唐生智、张发奎在庐山别墅密谋,要坚决消灭武汉政府中一切共产党人和倾向共产党的军官和士兵。
  8月1日,周恩来、朱德、贺龙、叶挺等人,在南昌发动了武装起义,打响了武装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。
  二方面军司令部,一片惊恐和混乱。徐向前心里却半信半疑,又喜又忧。喜的是,这些天来不论从报上和人们的谈论中,很少看到共产党的活动,南昌突发兵变,又是周恩来为首,说明共产党有了动作;忧的是,这样一来,二方面军中的其他部队会怎么样行动呢?张发奎会站在哪一边?徐向前知道,原属二方面军驻南昌和九江一线的部队,都是不久以前为“东征讨蒋”移过来的。当蒋介石反共开始,张发奎和汪精卫一样,都是声讨“蒋逆”。如今事态发生突变,又会怎么样呢?
  总司令部门前加了岗,出入的人盘查加紧。徐向前本是新来的,卫兵们都还不认识他这位上尉参谋。他没事可做,又不得随便进出作战值班室,白天外边转转,晚上回到军官宿舍。
  一个人闷闷抽烟。他的烟瘾随着这几年奔走加大,一支接一支抽,嘴都吸苦了。
  夜晚仍像白天一样闷热。徐向前正忧心忡忡,不知所措,突然传来紧急集合的命令。军官们在会议厅等了许久,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。张发奎带着四名护兵进来了。他没落坐,目光扫向全场,声音不高也不低:“南昌发生的事变,大家都知道了。本人今晚只宣布一件事:“CP分子,三天内保护,三天后不再负责!”说罢走出会议厅。
  会议厅很安静。军官们表面上没有多少反映,大家纷纷走出。实际上,许多人心中不平静。二方面军中有不少共产党员、共青团员,倾向革命的左派分子也多,此时一些没暴露政治面目的人,都在暗中盘算。徐向前回到宿舍,一声不响,又是一支接一支烟抽。现在他完全明白了张发奎的态度。这个几天前还讲“保证不反共”的“革命将领”,向共产党人下最后通牒了。
  虽然张发奎不知道他军中有多少共产党人,但他知道会有。他采取这种下“逐客令”的办法,既可请客人自己离去不伤体面,又可达到“清党”的目的。
  同屋的一位胖胖的上尉军官,可能看出徐向前不安,说道:
  “老兄想什么事?抽那么多烟!睡吧,睡吧!”
  “老弟,眼下这局势,你还睡得着?”徐向前说。“你不愁呀?”
  “愁?我愁个屁!”那上尉说,“什么CP不CP,管它呢。吃粮当兵,不上火线活人一个,上了火线,说不定死活!睡觉,睡觉。我看你也不会是CP分子。”
  徐向前不语。他不知这位说的是不是真话,从来到这里以后,他们彼此没交谈过党派的事。谁都不知谁的身份。
  “如今的官场,谁也猜不透谁哟,”那上尉叹口气,躺倒说:
  “今天红,明天白,今天叫同志,明天是逆贼!”
  第二天一早,徐向前离开了九江。他化装成一个小买卖人,身着一件白衬衫、蓝布裤,手提藤条箱,一顶草帽盖头,坐在九江开往武汉的船上。他至今保存着党的“交通”给的那张纸条,决心去武汉找毛泽东,找那个“交通”。船顺江而上,四等舱里乱哄哄,找不到座席,找不到安身处的一些人,挤来蹭去。
  徐向前怕被熟人认出,他坐在一个角落里,头上顶着大草帽。
  舱里闷热难忍,臭酸气刺鼻。他忽然感到,他这个军官变成逃犯!逃到哪里去呢?
  一路倒平安没遇上麻烦事。徐向前登上了汉口码头。然后乘渡船,上岸后一路步行奔两湖书院方向。那里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旧址,就是在那里,徐向前第一次见到中国共产党党章,他接受考查,宣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。然而,一登上码头,他心里就凉了。武汉,不再是从前一派革命的样子,江汉关边的革命标语刷掉了,龟山上曾经竖立的“废除不平等条约”的铁标语塔已看不见。大街上,再看不见革命军人的行迹和雄纠纠的工人纠察队。
  徐向前在武昌找了个小客栈住下。他不敢贸然去两湖书院,更不敢去梁道街第一次参加党的会议的地方。先试探着向客栈老板娘打听些情况。那女人,一问三不知,只知开店赚钱。
  第二天,徐向前找到原先接头的“交通站”。那是一家卖货的铺子,远远看去,门关着。许久不见有人出入,也不见接头的联络信号。显然,这儿人已经转移。他在这门前转了两天,仍不见有人出入。
  路经两湖书院附近。徐向前远远窥视,这座清光绪十六年由湖广总督建起的书院,曾经为军校男女学生吵得生气勃勃,如今大门紧闭,不见有人出入。他想,即便里边有人,也决非同志。不能多停留,又离去。
  他记起毛泽东办农讲所的地方,又漫步走去。一边走,一边观察行人,他希望碰到一个熟人,但又怕碰上。他这时才觉得此行武汉是欠考虑,是一时的冲动。局势已经到这一步,毛泽东怎么还会在武昌?就是找到那个“交通”,他又能给自己多少帮助呢?他想着,想着,决定不去找毛泽东办农讲所的地方。
  这样盲目跑来走去,说不定反会被盯了梢,那样更麻烦了。
  晚上,徐向前又换了个客栈。军人的警觉性,使他懂得了如何应付事变,保护自己的安全。而且他又改了装,这两天总算平安无事。夜深人静,他又从香烟盒里一支掏空的纸烟中,找出那张纸条。“找毛泽东”四个字,跃入眼中。他一个新入共产党的党员,真搞不明白党内的规矩,叫他去找毛泽东,却又不给地址,这不是闹着玩嘛!武汉地区党的高层人多的是,为什么偏偏让他去找这个毛泽东呢!现在,这个毛泽东又在哪儿呀?
  许多年以后,徐向前从党史资料中才看到,1927年8月上旬,毛泽东在汉口参加了中共中央“八七”紧急会议后,已经奉命去湖南组织领导秋收暴动去了。就在那次会上,批判了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错误,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总方针。毛泽东在会上被选为临时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,他在会议发言中,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:“要非常注意军事,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取得的。”
  徐向前戎马一生,可以说半生都为实现毛泽东的这一论断奋斗。笔者1983年一次和徐向前元帅谈到他找毛泽东的那段经历,曾向他提问:
  “毛泽东同志当时在武汉,既不是共产党的负责人,又不是军界的人,‘交通’为什么交给你‘找毛泽东’的纸条呢?”
  “我始终也没搞明白,”徐向前元帅笑道,“我想不是哪个糊涂虫搞的,定有原因呢!”
  原因是什么?徐帅没说。笔者分析不外乎是两个:一是毛泽东的武汉正在物色军事人才,为他的“用枪杆子夺取政权”作准备;二是徐向前所在的党组织负责人与毛泽东观点一致,估计徐向前在广东时认识毛泽东。笔者把自己的分析讲给徐帅听,他既不否定,又不肯定,却意味深长地说:
  “我们党当时还年轻,领导人陈独秀是个书呆子,中国革命的道路怎么走,是毛主席最早提出走武装斗争道路的。我当时离开武汉去九江前,如能找到毛泽东同志,会少走许多弯路呢!”
  笔者说:“那肯定会去参加秋收起义,跟毛主席上井冈山哩!”
  “那是可能的,”徐帅一笑说,“我当时只有一个心思,搞军事工作,搞兵运。没有武装,没有兵权,革命都是空想。这是在黄埔时孙中山先生就讲过的。”
  徐向前在武汉查访了三天,找不到毛泽东,找不到党组织,又从汉口码头乘上了轮船,顺流而下了。
  滚滚的长江,望不见尽头。党在哪儿?毛泽东又在哪儿?
  徐向前像失去母亲的幼儿。他决心去上海。那儿是党中央机关所在地。还在九江时,他就听说,一些同学在武汉政府反叛后去了上海。
  上海有个小小的泰安客栈,是徐向前三年前投考黄埔军校时落过脚的地方。这次回到上海,徐向前又住进这里。店家是北方人,只知开客栈赚钱,从不管共产党与国民党的事。徐向前夜宿泰安客栈,每天遛马路,穿小巷。
  十几天过去了,没有找到一星线索。他身上的钱几乎要花光了。一天,他突然在街上碰到了李楚白——他的入党介绍人,真是喜出望外!两个人走到一个无人的小弄堂,徐向前讲了这几个月的经历,又问李楚白:
  “你可知道毛泽东在哪儿?”
  “不知道,不认识。”
  “我该怎么办呢?”徐向前问。
  “你先回去等着,不要外出。”李楚白嘱咐一番,他们分了手。
  第三天夜晚,李楚白陪着中央军委的一位负责同志,来到泰安客栈。谈话中,徐向前才得知:南昌起义的部队遭到失败;
  毛泽东9月间在湖南领导了秋收暴动,情况也不好,一部分工农革命军奔向江西山区了……
  “你的情况,李楚白说了,”军委的那位同志说,“你说说看,有什么打算。”
  徐向前说:“我是新党员,没多大的本事,一切听从党的安排。”
  “你是黄埔生嘛!”那同志眼睛里流露出信任、敬佩的神色,“你对广东地区情况熟悉,去广东吧,怎么样?”
  徐向前迟疑了一会儿,说:“广东我也不熟悉,我本想找不到党组织,就去北方,搞军运工作。如今,要革命下去,没军权不行啊!”
  那位同志认真听着徐向前的话,不时点头。是啊,革命失败的教训,是党没有掌握武装。中国的革命,到了彻底拿起枪的时候了。
  “好吧,你立即去广东,”那位同志几乎是命令式地向徐向前说:“那边准备军事行动,工人赤卫队中正缺少军事指挥人才,你去领导工人赤卫队……”
  徐向前从心里不喜欢广东那地方。语言难懂,生活不习惯,小咬叮得人心都发麻。可是,这是党的工作需要,特别是听说那边会搞军事行动,徐向前热衷的就是武装,爱的就是领兵这一行。他像入党宣誓似地、郑重地说:“一切服从党的安排!”
  “好吧,明天就起身!”那位同志握住徐向前的手,使劲一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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