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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


  太原。
  深夜。狭窄的街道。各家店铺的门板关得死死的。没有一个行人。只有阎锡山的巡夜军警,排着队,迈着格外响的步子,搅乱了沉静空寂的夜;只有阎锡山的密探,鬼头鬼脑,在黝黯的街道两旁的门前窗下,这家门前瞅瞅,那家窗下听听。
  太原省立一中“青年学会”的两间屋子,窗幄挂得严严实实,一点光亮也透不出。屋里豆大的油灯火舌,摇摇晃晃,把围灯而坐的四个人的人影,投到墙壁上,投到发黑的天棚上。这是高君宇介绍的——侯士敏、李毓棠、潘思溥——三个人的入党仪式,刚刚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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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①侯士敏(1894一1927)字捷庵,又名成功。山西平遥县营里村人。1924年5月经高君宇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。1927年担任武汉国民政府教导团党代表,率部参加广州起义时壮烈牺牲。
  ②李毓棠,又名叔荫,字艾亭。山西忻县王家庄人。1924年来为太原党小组成员之一。1925年冬被派往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。回国后,1928年因受左倾路线排斥而后脱党。
  ③潘思溥,字泽卿,又名刘兰兴。山西文水县南齐村人。1931年叛党。


  君宇这次来太原,就秘密住在青年学会。
  “同志们,”高君宇望着侯士敏他们几个人,严肃地说,“我受李大钊同志的派遣,来山西建立党的组织,今天,山西太原党小组,已经正式建立了!”
  高君宇不太大的眼睛,视线平稳,给人以诚挚的感觉;沉静泰然的神色,给人以智慧深湛的感觉;他的气度端庄稳重,令人觉得他有一种凛然的正气,一种使人敬服的魅力。
  他虽然貌不惊人,但是笃厚恭谦,博学能言,智勇过人。这是早在太原读书时,就已经校内外闻名的。侯士敏他们,还是在中学读书时,就和高君宇是校友,关系密切,无话不谈,对高君宇很是敬佩。
  高君宇向他们传达了,今年一月到广州参加的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情况,以及这次大会的基本精神。他特别重点传达了大会的宣言内容,诸如国民党改组的问题,国民党确立的联俄、联共、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问题,全新解释三民主义为具有反帝反封建内容的革命三民主义的问题,同意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的问题,等等。总之,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民族民主革命统一战线的形成,标志中国革命的新高潮即将到来。
  侯士敏他们几个听了,觉得非常受鼓舞。
  山西第一个党小组建立不久,博懋恭(即彭真)等同志也由青年团转入共产党,太原党支部正式成立了。这是后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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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①彭真(1902一)山西曲沃人。历任天津市委书记、中央党校副校长、中共中央组织部长、中共中央东北局书记、东北民主联军政委。建国后任中共北京市委书记、市长,第一、二、三、五后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,第六届(1983—1988)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。

  当时,侯士敏他们几个人,向高君宇汇报山西形势的时候,着重介绍了早在高君宇这次来山西之前,国民党右派分子苗培成、韩克温等,已经从北京返回太原。他们以“平民中学”为据点,拉帮结派,发展国民党员。同时印发《太原晓报》,大肆鼓吹反共,叫嚣预防赤化。
  高君宇听完之后,沉思了半晌,才说:
  “既然,他们声称是国民党,就应该执行国民党‘一大’的决议,实行国共合作。我准备找苗培成他们好好谈谈。苗培成和我,过去还是同学嘛!”
  李毓棠反对高君宇去找苗培成,他说苗培成和阎锡山眉来眼去,背地里更是打得火热。再说,阎锡山过去就想抓你高君宇没抓到,你找苗培成,不等于给阎锡山送上门了吗?
  高君宇耐心地说明,目前山西要想发展壮大革命力量,与国民党合作的必要性,以及可能性。高君宇说服了李毓棠他们,又一块研究和苗培成见面的具体办法。
  这天,山西第一个党小组的第一次会议,一直开到天亮。
  后来,高君宇利用和苗培成的同学关系,多次和他商谈国共合作的问题,但是始终进展不大。苗培成反对共产党员跨党,他甚至强调要想参加国民党就得脱离共产党,否则就不许参加国民党,实际上就是反对国共合作。
  高君宇毫不灰心,一再努力,多方奔走争取,终于迫使苗培成一伙按照国民党“一大”决议的精神,双方共同派人组成了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筹备委员会。
  有一天,高君宇正主持省党部筹委会的会议,侯士敏突然闯进来,咬着高君宇耳根于告诉他,说阎锡山的密探领着军警们正朝这里奔来,要抓他,叫他立即离开这里。
  高君宇起身向苗培成他们告辞,说他有点急事,需要立即去处理一下,过一会儿就回来。
  侯士敏给李毓棠使了个眼色,让他跟随高君宇一块走。
  等高君宇他们一离开,苗培成似乎醒悟了,站起来就要走。
  侯士敏熊腰虎背,人高马大,一下横站在门口,瞪着眼珠,严如斧钺,声如洪钟:
  “你老老实实在这儿给我待会儿!”
  “侯兄,”苗培成十分着急地说道,“是不是阎锡山派人抓我们来了?”
  “我们?”侯士敏说,“你和他穿一条裤子还嫌肥,能抓你吗?”
  苗培成哭丧着脸说:
  “侯兄,千万别误会!自从我答应和高君宇搞国共合作,阎锡山恨死我了!侯兄,高抬贵手,别把我往虎口里送啊!”
  侯士敏听得出,苗培成的话是诚恳的。
  “好吧,”他果决地说,“听我的,马上跟我走!”
  侯士敏领着苗培成走了不到十分钟,阎锡山的军警密探,如狼似虎,闯进了省党部,搜捕高君宇他们。
  张国焘在北京被捕叛变,出卖了李大钊、高君宇等许多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。北洋政府据此密令各地“严速查拿”。阎锡山根据这道密令,和高君宇潜入太原的情报,开始大肆搜捕。高君宇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,秘密进行山西的建党工作,并且打开了国共合作的局面,建立了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筹备委员会。
  但是,密探终于发现了高君宇的踪迹,阎锡山下令包围了省党部,结果却扑了个空!
  太原,险些被阎锡山给翻了个底朝上,可再也没见到高君宇的影儿。
  三年前,阎锡山封官许愿,请客送礼,企图把高君宇拉到自己门下,遭到高君宇的严厉拒绝。阎锡山恼羞成怒,严令缉捕,但是每次都让高君宇给逃脱了!这次,又没抓到!
  一代枭雄,几十万重兵在握的阎锡山,苦苦思索,高君宇跑到哪去了呢?
  那天,高君宇从阎锡山的狼牙虎口里脱险以后,当夜离开太原,潜回老家静乐县峰岭底村避难。

  高君宇在静乐县峰岭底村避难期间,决定趁此闲暇之机,解除自己被包办的婚约,使他,也使她——李寒心,都从封建礼教的婚姻枷锁下,解救出来。
  高君宇很容易就做通了李寒心的工作。原来,李寒心在嫁给高君宇之前,心也早有所属。只是迫于父亲的包办,含泪嫁到了高家。这样,痛苦地挨了十年!她也早想解脱这门婚事,无奈自己是个女子,愈发感到无能为力。今天高君宇一提出,她便欣然同意了。
  然后,高君宇又给岳父李存祥写了封信。信中,极其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。一——

    岳父老先生:
      我此次决定离婚,业已向令爱言明。令爱嫁我,也
    非她的本愿。想令爱回去时必将此事陈明矣。
      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,自信是为双方着想。我
    与令爱的婚姻,是两方长者的包办,这自不待言!
      与令爱结婚至今,我始终是反对这门婚事的。我
    始终觉得与令爱不能结合。况且,我长久离家在外奔
    波,使我们俩人都陷于愁城苦海之中,毁了我,也毁
    了她。两个青年的青春,就这样永远地被埋葬了!这
    固然是封建礼教使然,又何尝不是通过双方长者的手
    造成的呢?岳父大人难道果真狠心今后不但使我,也
    使令爱的一生都埋葬在痛苦之中吗?
      然而,我毕竟是四方云游之人。岳父大人倘若以
    为封建礼教真的是不该违抗的伦理道德,那么“三妻
    四妄”也是封建礼教所倡仪的。照此办理,我何不在
    外另娶新妇以为终身伴侣呢?那样,所苦的,不就是
    永远独守空房的令爱了吗?那,她与我高家的奴仆又
    有何区别呢?令爱也是人!我之所以离家出走十年不
    归,不单是为了反抗这门包办婚姻,更是为了彻底埋
    葬这个吨人的旧礼教制度!
      所以,为了我,也为了令爱的终身计,我不愿蹉
    跎下去,使双方终生痛苦,我毅然决定与令爱离婚!今
    日特正式向长者提出。
      此事不免为乡俗所非议,但是,使令爱坑葬一生
    好呢,还是让令爱另开辟一新生命好呢?希岳父大人
    仔细权衡得失吧!
                君宇 1924年6月24日


  爱女十年寒窗孤灯,独守空房的痛苦,李存祥也是亲眼目睹的。他为此,也是常常磋叹懊悔。
  历史在动乱中前进。新旧思想的斗争,使人们的观念在改变。李存祥的思想,也是在不断地变化的。
  李存祥越来越能谅解高君宇十年前婚后离家出走的苦衷,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女儿。如今女婿提出离婚,言词中肯,情理真切,心意良苦,磊落光明。李老先生被高君宇的真诚所感动,不禁老泪横流。
  李存样当即复函高君宇,表示赞同,并且希望高李两家今后一如既往,和睦相处,与君宇亦伯侄相称。信中又再四叮嘱高君宇,在外奔走,处处要谨慎小心,自珍身体,免为家乡父老所悬念。
  太原火车站,布满了阎锡山的军警。重兵包围,搜捕赤党要犯高君宇。据可靠情报:最近他又在太原出现了!今晚,走投无路,准备乘火车离开太原。
  阎锡山突然下令,包围了太原火车站,正在待发的一列客车被扣住。军警便衣,挨个车厢,挨个旅客,一律严加盘查。
  空气十二分的紧张,光是月台上持枪站立的哨兵,就是两步一岗,密密麻麻。
  这时,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机车检修老工人,一边轻轻地吹着口哨,一边提着小榔头,顺着车厢外,敲打查看机轮。检查完毕,他又跳到月台上,一边主动和巡逻的军警打着招呼,一边向车头走去。
  军警们把所有的车厢都检查完了,仍旧没有发现高君宇的踪影。
  火车开始启动了。
  那络腮胡子站在机车的门口,向月台上一闪而过的军警、密探们,笑眯眯地打着“再会”的手式。那双不太大的眼睛,越发显得小了,不过,倒是满和善的。
  机车司机抻抻络腮胡子的衣袖,大声地喊着说:
  “高先生,风大,到里面来吧!”
  高君宇点点头,没有动窝,依然站在门口,把着扶手,凝望着茫茫的黑夜。
  原来,高君宇挂念刚刚建立起来的太原党支部和国民党省党部,在静乐避难不久,便又匆匆返回太原。
  但是,他一到太原,就被阎锡山的密探所发觉。阎锡山追捕甚急。
  火车带起一阵阵强烈雄劲的疾风,载着我党早期的一泣杰出的、年轻的革命活动家,在沉沉的黑夜,穿过苍茫大地,向东海之滨——上海驶去。
  十几天以后,阎锡山发现高君字确实已经去了上海,便把苗培成抓到司令部,对他说:
  “转告你的那位老同学高君宇,就说我阎某望贤若渴,爱才如命!那天在太原车站,我是故纵不捕!”
  真真是自我解嘲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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